冥冥

灰烬、猎人、与小不死人(三十一)

        天居然晴了,真是奇怪。雪坐在门廊看着夕阳想。光芒从她身上漫过,把康登丢在一旁的草稿浸的火红。

        药研和蒙特尔的侦察已经做过几轮,每次都是在即将接近阁楼的时候跌回“现实”。梦境的主人懒得给他们合理的结局,只是粗暴地让一切从黄昏重启。“我们或许死过,但是太快了,”蒙特尔说这话的时候打了个响指,空气瞬间爆裂开,又恢复平静,“像这样,但是我不觉得他有做到这个程度的能力。更何况短刀君是不会复活的,既然他还站在这里,那应该是我猜错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那次对话最终以雪一拳砸在蒙特尔脸上结束,猎人脸上多了个红印,雪肿了一只手。

        想到这里,她不自觉地看着自己的右手,纤细的手指光洁笔直。这么想来这个梦境还是很平和的,没有怪物,没有死亡,需要的总能找到,受的伤睡一觉也会复原。要不是出不去,这里简直算是个桃花源。

        哪怕代价是没有过去,也不会有未来。

        不过康登觉得这完全不是问题,他伸了个长长的、像猫一样的懒腰,眼角瞥见雪正望着他。康登突然觉得她的眼神跟小乌丸很像,充满了长辈对后辈的欣慰。这个想法让他感到恶寒,他从未觉得自己受过薪王的恩惠,也不知道雪的情感从何而来。她看上去比自己也大不了多少。

        什么烦来什么,康登听见雪轻声问他:“龙学院怎么样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也就那样”,他下意识地敷衍完才想起来反问,“你怎么知道,蒙特尔告诉你的?”

        雪摇摇头,指了指草稿缝隙里潦草的几句魔法。康登长长地出了一口气,似乎在弥补刚才没有伸爽的懒腰。“嗯,我之前一直在学院研究魔法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可你长得不像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要你管。啊不是,我是说,我确实是平民出身,只是碰巧有天赋就被老师拎走了而已。”他把草稿一张张捡起来,抚平,按顺序排好,“最开始,只是觉得有个事干也不错。后来慢慢的觉得魔法师也不错……这样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看着缝隙里潦草的笔记,记忆飘回遥远的地方。那时他学不到什么魔法,毕竟龙学院里精英比比皆是,轮不到他一个平民插足。康登倒也不恼,每天跟在老师后面干无关紧要的活,学一些小把戏般的魔法。而后在每次回家时,当着亲人的面炫耀自己的成果——用魔法箭打掉一两个苹果什么的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们的儿子可是大魔法师啊——这样的。”康登捏着嗓子,模仿起那个笑起来满脸褶子的人的声音,“好玩吧,我明明只学会了最简单的那些,他们却觉得是多了不起的事一样。”他不知道自己模仿的像不像,毕竟他已经忘得差不多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后来学院里的氛围慢慢古怪了起来,路上的行人日益稀少,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怪物吞噬着所有能动的生物。再后来同学也变少了,康登因此还被允许学习更高级的魔法。

        没人了,真的是没人了,不然怎么也轮不到他。

        康登如饥似渴地学习,好像只有这件事能暂时驱散恐惧。可惜他仅有的天分甚至不足以让他理解复杂的魔法,他曾经盘算过,如果自己的老师也变成活尸,那他有多大的把握能活下来。

        他没琢磨太久,很快他也变成了不死人。康登甚至挺开心的,他有了无尽的时间来研究喜欢的魔法,也不需要考虑吃喝。唯一需要担心的是不知道哪天自己会变成活尸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不过仔细想想,不变成活尸也会死掉吧,那也没什么区别。”他靠在墙上瞟了一眼远处的夕阳,实在是红的刺眼,他只看了一眼就嫌弃地合上眼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后来就没什么好玩的了,每天都在读书,做做试验。好不想起来回家看看,一开门老爹挥着棍子就冲了出来……应该是他吧,大概。你知道的,活尸嘛,脸都长得差不多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康登靠在并不结实的门板上,絮絮叨叨地描述着后面发生的一切,夹杂着除了抱怨别无他物的琐碎情绪。雪仔细听着这个年纪没有他零头大的小不死人念叨,刚开始还偶尔指出一些他言语中的错误。慢慢她意识到,除了学院和家里的事之外,康登其他的信息都是道听途说。

        他不像自己,雪想着,康登从某些层面来说更像莉莉。他日复一日地读书、学习,从同窗那里听来不知来源的消息,然后把它传播得更广。偶尔回家一趟,打听打听家人过的怎样,邻居又有几个人变成了活尸。这份诅咒是自他们出生起就悬在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,而他们甚至连逃离的希望都只能寄托在别人身上。指望某天,某个人成为薪王,然后一切就会好起来。等到太阳高悬头顶,逝去的人得以安息,活着的人恢复平静。

        可是钟响了,却没有薪王愿意前来。

        他们无法理解原因,甚至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发生了什么。康登只是看着身边人逐渐减少,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是下一个,他甚至希望自己是下一个。逐渐沾染的绝望比灾难本身更可怕,他开始思考这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。

        意义?自己肯定会死不是吗,连同这个糟烂的世界。说到底他甚至没有见过完整的太阳,那只不过一个挂在天上的赤红窟窿。既然都要结束,那开始还有什么意义,挣扎着生存到底有什么好的。

        雪看着他说出这些问题时不自觉抬起的双手,深吸一口气挪开了视线。她看着远处反复告诉自己,这个人不是恶人,只是混账而已。即便他在言辞中把故人辱了个遍,认为所有人都应该同他一样放弃挣扎,拥抱所谓注定的结局。雪依旧控制着自己,不对眼前这个人做出任何评价。

        又或者她只是不想承认自己的后人是这种样子罢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她想,自己要是索拉尔就好了,说不定还能笑得出来。拍拍他的肩膀说都可以啦,活着就是好事。

        可索拉尔已经死了很久了,她只好闭嘴。

        隆隆的雷声似乎又从天际滚过,雪控制着自己的视线不朝向康登。

        过了几分钟,她突然打断了康登的念叨,说:“我不想看你。”康登愣了两秒,虽然不知道雪突然生什么气,但试探着说了句:“那个,抱歉?”

        雪收回视线叹了口气,努力把思路解释的好懂一些:“不,我是说。之前我一直说这个梦境的制造者大概在等自己的审神者对吧?所以才会让药研他们去视野好的地方调查。”看到康登点头,她继续说:“但是如果我一开始就猜错了……”雪伸出一只手,在地板上画了条横线,“他已经不想等了呢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……不想看。”康登看着地板上并不存在的分界线,而后把它延长到自己的记忆里,“他会逃避这一切,最好什么都不要见。是啊,这样的话也是合理的。但是照这样推理的话,我们要找的地方也太多了吧?随便哪个屋子都可以算是不看向大门啊。”他从一沓草稿中抽出一张,皱着眉头研究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对,所以剩下的要靠你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嗯,哎???”康登像被踩了尾巴一样哀嚎出声,“不不不,我不行的,我打架又不好眼神又不行,万一被搞死了说不定还会跟蒙特尔说的一样掉进噩梦里面去。换个人,等他们两个回来再说好吧?反正你现在也瘦瘦小小身如薄柳手无缚鸡之力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没说,你先冷静……我说你冷静一点!”雪劝阻无果终于爆发,拿起剩下的草稿抡圆了就给了他一下。好在是这副躯体,因此康登只是被打的眼冒金星,没有性命之忧。看见康登好歹闭嘴了,雪才接着说:“你先听我说完。”康登哪敢反驳,抱着头点了点,顺便躲到了雪手够不到的地方。

        其实他现在反抗的话,雪是完全打不过他的。看着康登逆来顺受的模样,雪又觉得他可怜的过分了。她缓和语气说:“接着刚才的说,虽然他不想见到审神者,但是这里已经不下雨了。而且这里的条件也好的过分,基本上想要什么都可以有,就算是梦境,这里也远够不到噩梦的范畴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所以呢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你要帮我,我只能想到这里。”雪把草稿放回桌子上,最上面一张画着房屋的简陋示意图,很丑,但足以让作者自己看懂。“我还不理解过于复杂的情感。之前经历另一个梦境的时候,我不理解他们为什么这么讨厌那个小姑娘,但还是一个个拼命保护她。我只会觉得她……咎由自取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但是你不一样,虽然你刚才一直在抱怨以前的生活这里不好那里不对,但是又把几乎所有的事情记得很清楚。而且说到底,如果你真的这么讨厌那边,就不会一直做实验想把自己送回去,结果把蒙特尔拉到这个世界里来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听到这句话,康登大惊失色,嘴唇哆嗦了半天也没蹦出来一个字。雪脸上难得露出笑意,调侃道:“蒙特尔告诉我的,你也不用害怕,我会到这个世界说到底是橙子惹的事,最起码最后的开关是他开的。而且,我过的很不错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听到这句话康登才如释重负地出了口气,尴尬地挠头说:“那就好,我还以为我又要挨一顿靴子……算了,不提那事。总之你觉得这个梦境很让人满足,但是制造者又不想见到你——就是原本的审神者是吧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嗯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倒是觉得没什么好奇怪的,说到底爱也好恨也好,都是感情吧。那不纯粹岂不是很正常,人类说到底就是这样的东西,复杂得很。”康登挠挠头发,眼神不自觉地看向远方,“只有这件事,好像不管是人还是神都一样的。你也别想把自己往外摘啊,刚才你不还想打死我,现在又说我挺不错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雪摸了摸下巴:“很明显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康登翻了个白眼给她看,伸手拿过草稿开始把它涂的更不像幅地图:“比起那些虚头八脑的东西,倒不如说他看到你想要晴天这件事比较重要。毕竟你只是个‘客人’,那边才是‘主人’,不然雨应该早停了。那问题就变成他为什么才意识到你讨厌下雨……不,等会,你啥时候说过这件事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说?啊,前两天蒙特尔问我来着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在哪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就在院子里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,过了半分钟,客厅里传出了咬牙切齿的骂声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那狗……我们亲爱的猎人,早就知道有人盯着院子,所以才把你揪出去说。我真的是受够他了。”康登更加用力地在地图上画着,几乎把纸弄碎,“能听到院子里说话又看不到大门的,只有这一片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雪努力告诉自己现在不适合冲去找蒙特尔单挑,她揉着眉心问道:“他到底为什么……说不定有什么考量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考量个屁,他就是喜欢看别人焦头烂额,然后再挑个恰当的时机蹦出来说自己找到答案了,就特么欠揍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雪来不及思考康登为什么这么笃定,她现在满脑子都是拿什么东西打架能留对面一口气。

        地图上终于只剩下看不清是什么内容的几个方框,康登自信地指点着这里那里随我走罢就出门了。看来他确实气得不轻,都忘了这个梦的制造者不是什么好脾气。雪跟在他后面,决定还是不要把自己曾经差点被一刀捅穿的事说出来了。毕竟他俩又不会真的死,疼点就疼点吧。

        随着门扉一扇扇打开,雪逐渐觉得事情不对。康登找到的这些房间虽说平时确实不会来,但都和走廊相连,跟秘密房间毫无关系。就算一众人平时都把自己关在客厅附近,最初探查房屋构造的时候也绝对来过这些房间。

        况且刚才的推理真要说起来,也是简单的令人咋舌。蒙特尔跟雪不一样,是个人精,药研更是和梦境的制造者有着几乎完全一致的性格和思维方式。

        到底为什么,直到现在才轮到她和康登来找到这间屋子。

        又一扇屋门打开,面前的人手里捏着半根点燃的香烟,满脸不耐烦地把右手的刀刃送进康登的眼睛。

        雪本能地想去扶康登一把,脖子却撞上一弯锋利的半月。

        不是极药动的手,他的刀还陷在康登身体里。

        在意识消弭之前,她听到一个熟悉的、戏谑的、欠揍至极的声音在耳边说道:

        “该起床了,灰烬大人。”

评论

热度(1)